分享一个短篇。

《狗子》，猪，水彩，尺寸不详

看不见的苹果

文| 无枝 

我似乎被诅咒了一样，带伞就是晴天，不带伞就是雨天。当我随着人群涌出地铁口时，迎接我的，又是一场狂风暴雨，以及穿来穿去的载客三轮车。

我赶紧拱进一辆三轮车，还没坐稳，师傅就回过头说：“十五块哦！”

“都十块啊，我一直坐都这个价。”

“今天这么大的雨，还有人喊20呢！”

倒不是钱的问题，只是想着委屈，我还是气汹汹地冲出了三轮车。这时一辆很不起眼墨绿色三轮车，滑到我身边，师傅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，招呼我上他的车。我迟疑片刻，还是梭进了那个脏兮兮的车棚。我还没开口，他就急着说：“我的十块。”

我本来想回一句“这样破的车，平时还收不到十块吧”，想到他是老人，而且慈眉善目的，就没忍心怼过去。三轮车驶离人群后，风雨逐渐收敛。虽然发动机的声音一直忽忽响着，世界还是比先前更安静了。

我仔细观察着这辆散发着浓浓土味的三轮车，明显是自己改装的，狭小的车棚里还挂着两个焊接的铁丝篓子，装着一些钳夹、螺丝刀等工具和一团废弃的塑料袋；车棚两边罩着沾满泥巴的塑料薄膜，似乎是用来遮风挡雨，事实上这玩意儿除了能加大风阻，几无用处，非得往好的说，那就是能给这破车增加一点飘逸的感觉。

“师傅，你这么大岁数，还出来拉客啊！”

不知道是我没说对话，还是他没听清楚，他没有回我。我自觉无趣，就没想继续跟他搭讪。到目的地后，我仔细看了一眼他的头发，还是忍不住多扯了一句：“你头发直挺挺的，好像鲁迅哦。”老人腼腆地笑了，仍没有更多的回应。

回到家，媳妇儿刚做好晚饭，边吃饭边给我说起交房、装修等杂七杂八的事情。想到钱的问题，我也没怎么回应她，就像拉三轮儿的老人对我那样。我想给给她说几句三轮车夫的事情，也没说出口，便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，媳妇儿赶紧拦住：“算了吧，我们凑一凑应该能行，节约着装修。首付款爸妈已经给了一些，他们那点儿钱来的也不容易。况且，你还有哥哥姐姐，老人总不可能只管你吧。我们还是得靠自己。”

“我是想问问爸妈的身体，突然想打个电话。”

“哦，今天不是他们生日吧？”

“不是不是，就想打个电话问问。”

“问也没用，每次电话里他们身体都很好的，要是生病了都是在接到你哥哥姐姐电话的时候。”

确实如此，电话里父母都抢着报告自己身体很好，还故意提高嗓门，显示自己气足，然后就是絮絮叨叨地问房子的事情：“你表叔有认识的人，搞装修的，要不让他帮忙？需要钱的话尽管给家里说，帮你们一起想办法。你们不要太节约，特别是饮食上，莫亏待自己的身体。当然，也不要装修得多好，还要留一些钱，马上就该准备要孩子了，这些都需要钱。现在你哥哥姐姐他们都不需要我们操心了，就只有你了。早些年让你们早些结婚，偏要等到买房子，要是不买这房子，你们的娃都能喊人了。你看你老家的那些同学，有的都在忙着生二胎了……”

挂掉电话，媳妇儿忍俊不禁地说：“你后悔打了吧？”

“不后悔，他们说得高兴就好。”

第二天，天气阴沉沉的，没有下雨。走出地铁口时，我还是在挨挨挤挤的三轮车群中，搜到那位老人，搭他的车回家。他越是不说话，我就越是对他好奇。甘肃的同事收到老家寄来的一箱苹果，给大家都分了一些，我想可以顺便给老人分两个，算是感谢，虽然具体也说不上为什么要感谢他。

我上车后，就伺机跟他说话：“老人家，今后我出铁口只要能遇见你，都会来照顾你的生意。”

“好好好。”老人乐呵呵地回答，使我以为已经成功撬开了他的话匣子，竖起耳朵听，他即将像很多老年人那样，趁着高兴劲儿自说自话：或许他也有一个小儿子，或是在本地或是在外地，买房需要一些帮助，他才出来拉三轮车，想办法多挣一些……

没想到，他仍旧一言不发，专心驾驶着这辆飘逸的三轮车。我有些失落，可也能想得通，就坐个车而已，非得聊几句建立点儿交情吗？那么多人坐地铁，有去跟地铁师傅侃几句的吗？我真是患了重度职业病，是个人都想着要从别人那里套点故事。

快到小区门口时，我拿出两个苹果，放在车棚里的铁丝篓里：“老人家，这是我们甘肃的同事给的苹果，给你放了两个哦。”

老人没有说“谢谢”，而是拎出“甘肃”说了一句：“早些年去过甘肃呢。”没说“谢谢”并不要紧，从老人收钱时笑着多看了我几眼，我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心情。

然而，又是一天，上车的时候，我竟发现那两个大苹果，还挂在他的铁丝篓里。我感到有点尴尬，甚至有点受伤。他估计是不急着吃，或者是等着周末给大孙子呢？可是也应该收起来，放家里吧？哎，不想那么多了，苹果送出去了，就跟我没关系了。

说是不想，我心里还是闷闷不乐。更让我失望的是，当我再一次坐上他的三轮车时，那两个大苹果都发黑了，爬满了蚊虫。虽然车棚里没有多大的异味，我还是恶心至极，顾不得喊停车，就直接推开车门，跳到了马路上……我猛地醒来，原来是一个梦，“苹果哪会这么快腐烂呢”。

我洗漱的时候，脑子仍是那个梦，想着今晚就算没遇到他，也要等到他的车，要是苹果还在那里，我一定要问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出门的时候，我却发现另外一件事情：我的钱包不见了，翻遍整个出租屋都找不到。问媳妇儿，她说了一句“我怎么知道”，就匆忙穿上鞋上班去了。

目光扫过空空的背包和裤兜，我慢慢地回想，可能是落在了那辆三轮车上。顿时，我松了一口气，今晚回家的时候，老人多半回还给我钱包的，如果他有看到的话。于是，这一天，我都陷入了等待下班的情绪当中，好似要见证什么奇迹一样。

下班以后，我第一个冲出办公室，小跑着到地铁站。挤在闷热的地铁车厢中，耷拉着脑袋，盯着电子屏幕，数着每一个地铁站，我开始给自己做思想准备：钱包不一定在老人那里，因为有可能没掉在他车上，或者其他乘客捡到后并没有交给他。

当我走出地铁站时，迎接我的并不是我等待了一整天的破三轮儿，而是一场大雨，在没出站时，看见那些提着雨伞、裤腿湿透的人，我就已经猜到了。这次我恰好带伞了。

没等一会儿，雨渐渐变小，地铁口的人也越来越少。十五块、二十块的那些三轮车有的开始喊出十块的价格，可我仍没有选择他们。我一定要等到那辆破三轮儿，或许找不回钱包，可我一定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。诡异的是，那位老人迟迟没有出现，我焦急地等着，脑子里一闪念想到，会不会他为了不想还钱包，故意躲着我，以后也不会再来这个地铁口；可是我的钱包里没有几百块钱，就为这个有必要吗？我在乎的也不是那几百块钱，而是身份证和银行卡，其中一张是还房贷用的。

忽然，那辆三轮车飘了过来，我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。雨伞也来不及打，就径直冲了过去，拱进那个熟悉的车棚。我一眼就看到铁丝篓里的那两个甘肃大苹果，竟然还在！

我慢慢平复心情，没有急着问老人家，而是等他把三轮开出了人群，稍微安静以后，才凑近了问：“老人家啊，你有没有看到我钱包啊？”

“小伙子，什么钱包？没事，你可以扫微信，那是我儿子的二维码。”

“我是问，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钱包？”

“我没看见钱包，你的钱包掉了吗？我也不知道你的钱包长啥样，看见也不认识。”

听老人家这话，我感觉我的钱包应该是掉在别处的，可还是趁着他在回应我，又接着说：“应该是你车上啊，昨天落在你车上了。”

“你昨天坐我车了吗，小伙子，莫冤枉我哦？”

这句话，听得我又愣住了，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，难道是不愿意交出钱包，故意装糊涂？我继续探他：“这几天我都在坐你的车啊，你看这还有俩苹果，是我给你的，你怎么也不拿走呢？”

“哪里有苹果？”

“这篓篓里啊！”

老人说，他的眼睛、耳朵都不好使，没看见苹果，更没看见钱包。我一下明白了他此前不怎么接我话的原因，可是我又怀疑起来，这不会是他装糊涂的技俩吧？

我越想越糊涂，回家把事儿给媳妇儿说了，还被她嘲笑了一番。不过她也没多担心，只是催我赶紧去补办身份证和银行卡。钱包看来是彻底找不到了。

于是，我又纠结起了另外一件事，还要继续照顾那位老人的生意吗？

随后的日子里，每天下班，我都有意无意避开那辆熟悉又陌生的三轮车。其实也不必避开，反正他说也不认识我，但每次一看见他，心里都会泛起一股说不清楚的难受。

直到第二年春节后，我就再也遇不到那辆三轮车与那位老人了。此后下班，我不必再避开谁，反而有些不习惯。

他是换场子了，还是不拉车了？还是因为眼睛不好闯了红绿灯，因为耳朵不好没听到喇叭，被车撞了？无论他是真糊涂，还是假糊涂，我还是希望他是平安无事的。他除了直挺挺的头发，脸庞很像我父亲，特别是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；对他的祝愿，也算是对我父亲的祝愿吧。

前几天，我们搬进了新房。在腾退出租屋的时候，意外发现了我丢失的那个钱包。我又想到了那位老人，我的钱包都重现了，他还会重现吗？某种意义上，我又不希望他重现，他也该歇息了。

----

其他阅读推荐：